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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很有些意外,道:“颛顼?那……史书上有没有关于颛顼帝的记载?”

    季姜道:“有当然是有啦,他是五帝之一嘛。不过说来倒是很奇怪,正史上关于他的记载是五帝之中最少的,野史中倒很多。五帝之中的黄、喾、尧、舜,都有大德盛名传世,唯独没听说颛顼有什么盛德,也不知怎么会列为五帝之一。大王,你要听正史的记载,还是听野史的?”

    齐王道:“不管正史野史,你都说给我听听。”

    季姜道:“正史上说,他为人静默深沉,对鬼神的祭祀很虔诚,连礼义纲纪都是按鬼神的指示制定的。不知怎么回事,他这样治国居然还挺有效的,北至幽陵、南至交趾、西至流沙、东至蟠木,日月所照之处,动静大小之物,莫不前来归属。”

    齐王道:“那野史呢,怎么说?”

    季姜道:“那可就离奇古怪得吓人了!颛顼不是黄帝之孙,昌意之子吗?据说他出生前,昌意行走于河滨,见到一条黑龙背负玄玉图而出。后来颛顼降生,恰好左手有龙纹,右手有玉图。于是黄帝认为,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。黄帝崩逝,果然传位颛顼。在他的即位仪式上,出现了许多吉祥奇异的征兆:高空的神鸟从云间降落,随着音乐起舞和鸣,海中浮现出奇异的巨鱼,也跟着音乐的节奏游动。颛顼帝甚至还向各方使臣展示了一样叫‘曳影剑’的奇物。传说那是一把有灵性的神剑,若四方有乱,此剑即会腾空而起,飞袭敌方,千里克伐,无可抵御。一演示之下,那些使者当然看得目眩心惊。回去以后,各方大大小小的邦国首领都服服帖帖地奉事中原朝廷,年年纳贡、岁岁来朝,不敢有误。”

    齐王眼睛看着前方,自语道:“不错,他是做得到的……难怪彭铿要追随他……黑龙……‘曳影剑’……‘曳影剑’……为什么叫‘曳影剑’呢?黑龙……黑龙……”忽然将目光移向季姜,道,“季姜,你说,这世上真的有龙吗?”

    季姜道:“这我可就不知道了,有和没有都能找出一大堆理由。要说有吧,有谁能证明它真的存在呢?要说没有吧,为什么上古传说又那么言之凿凿地多次提到它呢?大王你看,你这锦袍上织的不就是夔龙吗?这种纹饰自古到现在,一直是极为尊贵的,总不会完全无缘无故吧。”

    齐王看着自己身上的锦袍,轻轻抚摸着那上面绚丽而又威严的夔龙纹,沉默了许久,摇摇头自语道:“不,不会的,他的脸明明很正常……唉,我想到哪里去了!太荒谬了。”

    六月,齐王继续搜集那些奇奇怪怪的矿物,同时开始自己翻阅一些上古典籍,不懂的地方时常来问季姜。

    季姜越来越担心,因为齐王问的东西越来越远离现实,全是些与军国大事无关的上古玄怪之事,有些连她也回答不出来。

    七月,张良再次代表汉王出使齐国。

    “汉王与项羽在固陵打了一仗,”张良道,“很不顺手。现在暂时退回壁垒坚守。汉王问你,齐国是不是平定得差不多了?可不可以来帮他灭项羽了?”

    齐王估算了一下各方的实力,道:“楚军强悍,真要彻底歼灭,我需要有绝对优势的兵力。”

    张良道:“汉王打算和你,还有彭越一起发兵,共击项羽。你任元帅,三路大军都由你指挥。可以了吗?”

    齐王道:“可以了。就算再有不足,我也可以用阵法弥补,应该能击败项羽了。”

    张良道:“好!只要你出兵灭了西楚,汉王说了:‘楚国自陈以东至大海,全都加封给齐王,剖符定封,世世勿绝。’”

    说着,张良将元帅虎符授交齐王。齐王拜领后,道:“子房,今天就不要匆匆回去了。大局已定,我有把握在近期内灭掉西楚,来,今晚咱们把盏夜谈,一醉方休!”

    张良笑道:“陪你聊天可以,饮酒可不行。我近来正习道家导引轻身之术,不能沾荤酒。”

    齐王道:“开玩笑!你是尘世中人,学什么道家方术!走走走,喝酒去。季姜,你叫人去把那几坛上好的……”

    张良道:“不跟你开玩笑,我真的在修炼。”

    齐王一怔,道:“你真在修炼?”

    张良道:“真在修炼。”

    齐王上上下下打量着张良,道: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张良道:“你知道的,我身体不好。”

    齐王愣了好久,才摇摇头道:“我搞不懂你。这样吧,就来一点果酒,齐地的果酒清洌甘甜,不带人间烟火气,误不了你的修炼。”

    话虽如此,当宴席摆上,季姜为张良斟酒时,张良还是只让斟了极浅的一小杯。席上珍馐美味很多,张良却只肯吃一点清淡的蔬菜,连蒜姜之类的都不碰。

    齐王有点看不下去了,道:“子房,就算要修道,也不能这样过于节食啊。汉王对你多方倚重,你肩上的担子很重。饮食太少,会把身体搞垮的。”

    张良道:“不少了。我已经几年滴酒未沾了,今天破例,还是看你的面子。我修习的是赤松子那一路,修到后来,是要辟谷的。”

    季姜在旁边听得吓了一跳,道:“辟谷?是不是就是什么都不吃?”

    齐王也吃惊不小,道:“子房,人生短暂,何必如此自苦呢?”

    张良微微一笑,道:“苦?这就要看你怎么看了。你率百万大军,攻城略地,有时日夜兼程,千里奔袭,有时变起仓促,急思应对,别人也会觉得你苦不堪言,可你呢?只怕是乐在其中吧?”

    齐王哈哈大笑,道:“知我者,子房也。来,我敬你一杯。”

    张良轻抿了一口酒,道:“我年幼时,家里人曾抱着我请著名的相士许负看过相。许负说,这孩子眉目过于清秀,虽聪颖异常,却是福薄之人。劝家里人让我从小吃点苦,粗养粗长,对我反有好处。可家里人怎么肯呢?我家五世相韩,是出了名的大族,怎能叫人说连个孩子都养不好呢?结果,锦衣玉食,挥金如土,小时候倒是舒服,长大可就不好过了:体弱多病,颠沛流离,没过上一天好日子。那都是我小时候把那点微薄的福分提前挥霍光了啊,无福可享,就只剩下吃苦了。我现在这样节食惜福,正是保命之道。而且我确实感到,自从节食以来,身体要比以前好多了。”

    齐王怔了怔,摇摇头,道:“你从哪里找来的这套谬论?照你这么说,每个世家子弟都注定下半辈子要吃苦了?”

    张良道:“这倒不一定。各人各福,我福分薄嘛。”

    齐王笑道:“胡说!你那些苦都是找得出原因的,不就是因为你在博浪沙给了秦始皇一下子,才弄得流亡多年,把自己身体折腾坏的嘛!说什么福薄福厚!”

    张良道:“可我不正是因为出生世家,世受国恩,才会去刺杀秦始皇的吗?如果我是一个普通的韩国民众,至于这么做吗?”

    齐王道:“歪理,全是歪理!”

    张良很平和地微微一笑道:“也许吧。冥冥之中的事,有谁知道呢?我所说的因果,也许还只是我个人的臆测,离真正的因果还差得很远呢。”

    齐王道:“越说越玄了。你呀,聪明人脑筋一动到歪里,比笨人还难拉回来。很简单的事,偏要往复杂里想,还会自己弄出一套滴水不漏的说法来。算了,不跟你争这些了,说到博浪沙,我倒有件事想问你——其实老早就想问了,可又怕你误会。”

    张良目光一动,道:“你问。”

    齐王道:“人家都说,你用一百二十斤重的大铁椎击毁了秦始皇的副车。可你手无缚鸡之力,怎么能使得动那东西?况且若真要使用如此重物,只可居高临下,或在近距搏击,那就必须是高山深谷、密林苍莽的地形。博浪沙那地方我前年打仗时去过,一马平川,无险可恃,顶多就几个低矮的沙丘,连棵像样的大树都没有。当时我见了就想:这种地方怎么可以用来行刺?怎么设伏?怎么出击?一击不中又怎么全身而退?我打仗用的鬼点子算多了,可这事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。哎,告诉我,你到底用的是什么妙计啊?”

    张良转动着手中的酒杯,叹了口气,道:“终于有人想到问这些问题了。”

    齐王奇道:“以前竟从来没有人问过你吗?”

    张良道:“你以为人人都会有你那份细心和智慧?何况那些愚民愚妇,再无法解释的事,他们也会编出个说法来。我就曾亲耳听到一个人在酒肆里,口沫横飞地说我雇了一个神力过人的大力士,身高八丈,腰大十围。你想想看,那还是人吗?”

    季姜“扑哧”一声笑了。齐王笑道:“这样的人,给我用来攻城倒正好,云梯都可以省下了。”

    张良也笑了笑,道:“不过也难怪,这件事确实让常人无法猜想。不要说他们,就是我自己,亲身经历过,明知是怎么回事,回想起来,也依然有一种恍如梦中的感觉。”

    说着,张良敛容危坐,沉思了一会儿,缓缓地道:“这要从我的故国初亡那时说起。我说过,我家五世相韩,我祖父做过韩昭侯、宣惠王、襄哀王的丞相,我父亲做过釐王、齐悼惠王的丞相,世受国恩,无以为报。所以我想,就算复不了国,至少也要杀了那个暴君,替韩国报仇。“我遣散了家中的三百多名奴仆,变卖了万金家产,弟弟死了也不去厚葬,一心要寻访能助我刺杀成功的奇人异士。

    “人人都说我疯了,毁掉这么大的家业去做一件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。也许吧。当年燕太子丹以太子之尊,动用一个国家的力量来做这种事,结果以能失败而告终,我一个亡了国的纨绔子弟,又怎么可能成功呢?况且听说自从荆轲、高渐离相继行刺失败后,秦始皇对六国之人大起戒心,防范更加严密。就算我愿意走忍辱负重、屈身为奴的路,也休想接近他了。

    “我明知道,行刺之举难逾登天,可还是要这么做。我年纪轻,还没在韩国做过官,所以也没什么门客故旧,更没有振臂一呼、四方响应的威望。除了行刺,我还能为我的韩国做什么呢?

    “我遍游天下,四处寻访,走了很多路,吃了很多苦,有几次险些把命都丢掉了,我不抱怨吃这些苦,我只抱怨:为什么还是没有找到那个能帮助我实现愿望的人?终于有一天,啊,上天垂怜我,让我在淮阳见到了那个人。他叫沧海君……”

    齐王悚然动容,道:“等等!你说他叫什么?”

    张良道:“沧海君,怎么了?”

    齐王喃喃地道:“沧海君……东海君……沧海客……难道真会那么巧?不,不……”忽道,“他长什么样子?”

    张良道:“面貌倒无出奇之处,只是一脸冷漠,再加上那一身黑衣……”

    齐王“啊”的一声,站起来道:“你等等。”说着迅速转入内室。

    过了一会儿,他手里拿着一卷帛画走出来,将那画展开摊在案几上,道:“你看看,是这个人吗?”

    张良失声道:“不错!是他!就是他!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有他那种冷漠的神情了……咦,你怎么会有他的画像?”

    齐王收起帛画,微微一笑,道:“这个人做过的事多了,一言难尽。不过他接触的好像都不是普通人,他会找上你,说明你也不是凡俗之辈。好了,继续说吧,我对这个故事越来越感兴趣了。”

    张良道:“我们见面的过程很奇特。那天,我正一个人坐在客舍里,为钱财将尽、前途渺茫而发愁。忽然,一个黑衣人推门而入——我敢肯定,此前我从未见过这个人,可他不知怎的,一下就喊出了我的名字,对我说,他能帮我完成我的‘大事’。

    “一时间,我没来由地生出一种感觉:他就是我要找的奇人异士!于是,我什么也没问,就向他跪拜下去,说:只要他能助我成就此事,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,听任驱策,绝无怨言。

    “他上前扶我起来,看到我的脸,却愣了一下,退后一步,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一会儿,脸上显出失望之色,道:‘不,不行……你男生女相,恐怕日后难以服众……唉,可惜……’说着后退几步,坐下来,望着我,又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“我被他的言行搞糊涂了,想问,又不敢问。他坐在那儿,出神地想着什么,时而喃喃自语道:‘只能找那一个了……可是……唉!’时而抬头看看我,道:‘嗯……这样安排的话,也行……至少可以借此激怒他一下……’

    “我越听越糊涂,他却忽然站起来,对我道:‘明天早晨,我再来这里找你,你不要走开。’说完他就走了。

    “他那些古怪的言语,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,但我按照他的嘱咐没有离开。我不怕他去告密,我相信自己的直觉。何况生死早已不是我所关心的,只要有一丝刺杀成功的希望,我都不会放弃。

    “第二天,他如约而来,带来了一个狭长沉重的包裹。打开来,里面是一支黑黝黝的长形尖头的物体,似椎非椎,似剑非剑,形状极其怪异。我看不懂。他神情凝重地告诉我:此物是上古神器,可袭敌于千里之外,要谨慎使用。他详细地给我讲解了使用之法。我记下了,可心里却半信半疑。

    “他又交给我一幅地图,说,两个月后,秦始皇又要开始巡遊了,图中就是他这次巡游的路线,我可以按这路线图找地方行刺秦始皇。我听了更是疑惑:秦始皇疑心极大,在咸阳宫苑中行走,都不准侍者泄露他的行踪,违者立斩。这黑衣人怎么会这样神通广大,提前两个月弄到他的巡游路线图?

    “我满腹疑问,可他说完这些话后,就飘然离去了。我追上去问他叫什么名字,他只头也不回地说,他叫沧海君。这当然不会是真名,我明知他在随口敷衍,却也无法可想。从那以后,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。

    “我按照那路线图,沿途考察,最后决定选在博浪沙。如果那沧海君对我说的都是真的,那么博浪沙将是最容易成功的地方。

    “我就要一马平川,我就要无险可守。别人行刺需要隐藏之所,我不用。我将在离驰道十里的地方设伏,有谁能发现我?事发之后,又有谁能抓住我?要不是为了亲眼看到仇人的毁灭,我甚至可以待在更远的地方。

    “等啊等,终于,秦始皇的车驾来了。遥遥望去,浩浩荡荡,不见尽头。我克制着自己激动的情绪,举起那神器,按照沧海君教过我的方法,寻找目标。我吃惊地发现,那神器竟能使我将那么远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!我一下就找到了皇帝专乘的金根车,驾六马,张羽盖,黄屋左纛,不错……但我还没来得及高兴,就发现了第二辆金根车,不,不止!还有第三辆、第四辆……我越看,心越往下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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