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……(因网站规定略去部分情节)
日夜兼程抵达洛阳后纪玄直奔李家堂口。他早就以商议鬼浪应对事宜为由通知了李家,所以有人迎接。送的礼物由司机放置,纪玄立即走进会客厅。首座上李松枝起身见礼,纪玄因为有求于人,特意演练过行礼,此时有板有眼。李家重礼,堂中人均点头微笑,对这个年轻人相当满意。
然而当纪玄表明来意后,有几个老头立刻跳出来反对:
-不行,踏歌是李家至宝,只有族长才能使用。
-剑法不外传是祖训,不可能教给你一个外人。
纪玄早就料到是这个反应,便将自己的经历计划从头到尾说了一遍。只有他有机会尽早结束灾难,现在多耽搁一刻,便是害了无数性命。他义正言辞说道:
-诸位既然重理,那可记得维护一方安定的家训?
反复协商后,李家的态度仍然很不明朗,纪玄也知道困难重重,但还是耐着性子谈。李遗坐在次位,始终一言不发。李松枝给出一个解决方案:
-如果纪先生愿意入赘,便不算外人,李家的剑术可以传你。若你不弃,我有个侄女正当年纪。
当年他招揽向往用过结姻这个手段,李遗如今无心婚嫁,只好搬出侄女。李松枝阅人不少,看出纪玄很有价值,如果招进族中,或许能够替代向往的位置。比起那时的向往,纪玄实力还要更胜一筹,错过了一个,他不想再错过纪玄。李遗知道纪玄和于采薇的关系,李松枝何尝不知,这样生拉硬拽,使她娥眉微蹙,别过头去。纪玄答道:
-承蒙李老看重,如今是新时代了,婚姻还是要看个人意愿。我心有所属,李老的侄女是大家闺秀,不敢高攀。
下座有个人说道:
-纪先生口口声声为民而来,借剑保民,却连儿女私情都放不下,怎么能担此大任?
这句话来得突然,显得很无礼,也没有道理可言,李松枝听到话头不对,眯着眼就要岔开去,纪玄应声答道:
-我一向听说李家以理服人,现在我们讲道理。贵门不愿为天下弃门户之见,而要纪玄为天下出卖感情,是什么说法?如果我未救天下,先伤伴侣,德行败坏至此,又怎么担当大任?
李松枝圆场道:
-纪先生如果愿意做李家的门客,这事也好商量。
-不敢当,晚辈才疏学浅,技艺不精,何况已投于家,怎么敢改入贵门?
-先生是执意不肯入我李家了?
-李老,我们只谈天下灾变。我知道鬼浪再强,以李家深厚根底,不会受太大冲击,于家也是这样。邪教北上,却攻不进于家地界,我不管,尽可以躲在小楼中。只是我不愿看到焦土废墟,生灵涂炭,这才四处寻访,如果李老坚持门户有别,我也不能强求,只好回去。
李松枝叹了口气,说道:
-术门百年无宗师,向往曾经有希望,却被孽缘断送前途。你也有潜力,如果肯入李家,我必然倾囊传授,你一定能够用踏歌平乱,建功立业。不然,就算我答应,族中总管长老也不会答应。
-功业对我来说没有价值,我本来就是半路出家,术门的纷争兴衰与我无关。入李家负我本心,本心移,事难成。我再次谢过李老盛情相邀,告辞了。
李松枝惋惜地摇摇头,下首几个老头倒是松了口气,巴不得纪玄快离开。这时,一个声音响起:
-留步,我可以教你。
是李遗,她起身对堂中众人道:
-族中规矩是术不外传,只要纪玄在族中用剑,离开时不带走剑术就行。
-遗儿……
李松枝想制止她,不过她紧接着说道:
-纪先生,你用完剑后留下手,我可以教你。
留下手。纪玄几乎就要翻脸,但是强行定神,快速考虑李遗的话。以纪玄对李遗的了解,她不是这样凶狠的人,两人虽不熟,也没有过节,看在向往的面子上她必不会害他。稍加思考,他就知道李遗是在帮助自己。剑术学成后不论能否收伏鬼将军,他都能寻机离开。事成,谁能阻他;失败,他也尽可以逃走。手一定剁不了,他便答应下来。李家长老也知道剁手一事必不可能做成,纷纷出言阻止,但李松枝没有表态,李遗的决定就可以生效。
纪玄见借剑之事已经敲定,心中十分感激李遗。同李家人聊了几句时事,话不投机,他便告退休息。下午,他找到李遗,表达谢意并请教剑术入门。李遗说了自己的打算:
-你没有基础,时间也不多,我只教你一剑,你苦练一招,有机缘便能够驾驭踏歌。当年向往也没有基础,还是练会了,想来你也可以。
她要教的就是将芜。这一式虽只一剑,却包含出剑收剑两步,这同样是一切剑术的根本。李遗没有多说什么,演了一次,便交给纪玄一把剑。
-剑势看天赋,剑招怕苦功。练吧。
-嗯,谢谢。
纪玄站在院子里拔剑,收剑,拔剑,重复了数千次。傍晚时天上下起雪来,万籁俱寂,有利于他排除杂念。天气转冷,户外积雪活动不便,纪玄就站在走廊继续。他本是好动不喜静的人,缺乏恒心,做一件事难以长久,机械的活动对他来说是煎熬。但是学术以后,他可以整天临摹符箓,又可以整日拔剑收剑,浑然忘我不知外事。
漫天飞雪中纪玄一直练到天色昏暗,李遗过来看他。出了冥想,纪玄感到自己的手腕酸痛,臂上肌肉肿起,脚也冻麻,只感觉蜂刺蚁噬,站立不稳,倚着墙壁坐倒在地。
-开始得不错,能耐住性子的人不多。
-多谢姑娘夸奖,我现在提手都费劲,这么练一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,明天我握不住剑,以后不劳几位长老我的手便废了。
李遗自然知道纪玄对几个古板的长老有意见,向往曾经有同样的感受。李家世世代代重视规矩,能够长期立足中原不倒,这样的坚持很重要,只是如今时代不同了,李遗虽然志在改变,但老一辈大多健在,不能大举改弦更张。术士行的年轻人都想着革新,条件最好的反而是于采薇。于家在废墟上重开堂口,于采薇独揽大权,主事的都是心腹,所以她的意志可以毫无阻碍地贯彻。于采薇建设的便是她想看到的于家。反观李家,由于传统的巨大惯性,任何改变都难以一蹴而就。李遗选择温和过渡,用时间换结果,正是考虑到老一辈的意见。一旦操之过急,她难以承受来自传统力量的反弹。不过她性子坚定,既然认准了一定会推行下去,李家将会逐渐展现新气象。
她向纪玄解释了家族的情形,纪玄听后深以为然,认为李遗做出了最好的选择。他感激李遗顶着压力帮助自己,起身行礼,李遗笑道:
-你看,你也没能放下老规矩,现在你多少可以体会我叔伯们的想法了吧?
夜间纪玄收到活血化瘀的药膏,想来是李遗吩咐的。她的细心使纪玄深受感动,叹道这样一个姑娘竟然为了向往无心婚嫁,真是造孽。
之后日日下雪,纪玄的手一直肿胀。
出剑已然纯熟,收剑还欠火候。纪玄拔剑带风,俨然是剑客的样子,然而没有后招,还鞘也不潇洒。李遗将将芜细细分解,让纪玄将每个细节都琢磨至极。他的领悟能力还不错,气象日新。如此三月有余,纪玄闭目塞听,一心练剑。除了和李遗略微交谈几句,和家里通电外,大部分时间都在苦思苦练。冬雪未融,院中积雪被他踩了一层又覆上一层,纪玄的掌心磨出老茧,腕力也增强不少。李遗已经把招式完全教授给他,但是纪玄的将芜还差一点火候,这点火候李遗自己也没有领悟通透。
向往曾经指出将芜要旨所在,此招乃是李南来沧桑看尽,暮年隐居时所创,没有一生经历,体会不到剑招的真正含义。向往虽然年轻,但饱尝苦楚,心中千疮百孔,对于人世感悟极深,所以才能做到剑势剑意合一;李遗的剑势强过剑意,使得招式看起来惊天动地,威力却逊色不少。纪玄同样面临这个问题,他向李遗求教,李遗只说:
-先祖一生纵横,人人只道他一剑鬼神惊,怒掴天子、醉搏蛟龙的盛名,却不知道他看尽世间百态的别样情怀。将芜内含的精神需要时间和际遇才能体会,我教不了你。
纪玄出师了,他召出大个子,问道:
-怎样才能找到鬼将军?
-大人已经准备好了吗?
-是。
-好。
纪玄等着下文,大个子却闭口运功,在院子中激起漩涡似的黑气。剧烈的业力波动惊动了李家视业的数人,怨气肆虐间李松枝、李遗以及几个长老出现在小院里。他们抵达时,纪玄已经和一名黑衣刀客相对而立。
刀客身上的业力逸散十分缓慢,李家几人只能隐约感觉到流出的部分,往刀客身上看时,却像见到一个普通人。李遗手持踏歌,随时准备递给纪玄。李松枝和长老十分紧张,他们知道这个刀客是他们平生所遇最强的敌人。如果不是鬼将军身上的浓烈怨气,他看上去就像一个人类。纪玄本以为鬼将军是厉,现在看来,却极似活人,这令他十分不解。
-阁下便是鬼将军?
-正是,鬼将阳展。
-你一直跟在我身边?
-上人分离出我的一段记忆造了煞,它来到人间的作用就是引我找到你。在南方我尚缺几段记忆,只能从你的术中确认身份。怨意凝是枉死城最负盛名的一式,本是上人用来统御枉死城的手段,后来在魔族中也闻着色变,遇鬼凝怨,遇魔凝魔。你用的手段虽然只是入门,却可以看出上人对你的重视,你不要辜负了他的期望。
纪玄惘然,上人听起来像是仙人,用的术却是邪术。他以为镇邪术是正道,原来是以邪御邪的法门。
-你还未视业,为什么召我前来?不过既然来了,那就打打看吧。
阳展从背上取下长刀,换到左手,垂刀而立。纪玄还有话要问,不待开口,阳展便道:
-无需多问,你胜了我自然能知道一切。
纪玄缓慢点头,回头向李遗行礼借剑。李家几人此时面色铁青,他们已经确认数人联手也敌不过阳展,站立在此好像引颈就戮的猪羊。收了一世邪祟,此刻却毫无办法,几个老人都感到崩溃。李遗对纪玄没有信心,递剑时神色复杂,欲言又止,为了缓解紧张情绪,纪玄故作轻松道:
-放心,它不会伤人。
纪玄双手接剑,手按剑柄,缓步来到阳展身前几步。阳展见到踏歌,眼中闪过一丝光亮。纪玄没有看阳展,他感到手心冒汗,目视斜上方,努力回忆着三个月来重复同一动作的体悟,寻找最佳状态。他看见檐上积雪,又有垂冰,天阴多云,墙外有树,梢上无叶,土黄色细枝伸到院子里。眼中没有任何新鲜的色彩。
手有点冷,纪玄握鞘的手微微发麻,汗降温后温度丧失得更严重,小指寒意最甚。他不禁想到向往,上千个日夜他都在彻寒中度过,不知道他在枉死城里有没有见到颜羽?
纪玄左手握得更紧了,这使剑鞘微微转动,出剑的最佳角度已经找到。
他想起色泽如玉的魔湖,古古然杂葬身处的经幡,海蓝的天和无垢的云。魔湖中有一个奇怪的少年,对他讲起自己的故事。少年死时二十岁,也是一生。纪玄大概知道过完一生的感觉,剑意比李遗更完整。他想起和于采薇的初见,光落在地上,她落在眼里,玻璃的反光有几个层次,一席红裙蒙住他全部心神。他再也没有见过这身红裙,只听她说起曾穿着这条裙子在天山夏牧场浪迹。纪玄想到万户城,他把一部分留在那里。将芜,心若是无人打理,亦生芜秽,田园将芜胡不归?
踏歌震动,纪玄知道时机已到。阳展自恃身份没有出手,提刀静立。纪玄右手小臂使劲,每一块相关的肌肉都产生反射,比意念动得更快。
南来一剑鬼神惊。纪玄初窥剑道,依仗神兵,一式将芜竟然发出轻微龙叹。阳展猝不及防,不明白纪玄一剑怎会有如此声势。他第一次正色,挥刀平砍。纪玄没有移动脚步,剑气模糊化成龙形,直扑阳展。阳展不退反进,黑刀战破北风朔雪,手上再加了一分力气。李遗和几个长辈瞠目大惊,她惊呼一声,想到纪玄哪怕超常发挥,也是势大于意,阳展不明情况,以同样力量来接,纪玄剑招必破,还会身受重伤。
她脑中所想正在成为现实。阳展从纪玄一剑中感到威胁,不敢随手接招。刀锋触及龙首时它再次加力,这一分力道打破了阴阳平衡,惊动天道,它很快就会被发现并被遣回幽冥。当刀劈开龙首时,刀刃受到的阻力比起预期小了很多,随即龙形崩散,刀锋长驱直入,直劈向往面门。阳展不及反应,硬收大半力,余下的刀意随着它手腕抖动卸除不少,可还是有一部分刺向纪玄的眼睛。
纪玄根本没有躲闪的机会,他被刀光笼罩,看不分明。他以为阳展手下有分寸,就是败了自己也不会受伤,所以全攻无守。
他错了。一道刀意扎进他的眼睛,这股力量只是残存的刀风,劈在身上不过破个口子,可眼睛是脆弱的要害。纪玄只看到像太阳般的明亮白光,然后一切归于黑暗。
他没有闭眼,他知道自己睁着眼。他的鼻梁没有受伤,眼中留下两行血。
我的眼睛怎么了?
纪玄还举着剑,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他没有还鞘。他察觉到眼睛的异常,但潜意识里否认着可能的推测,直到滑过嘴角的血留下味道。
纪玄收剑。阳展知道自己违背上人的意愿,伤了纪玄,一刀破空招来天道,误了大事,他弃刀坐地,不知如何收场。
纪玄盲了。他听见破碎的声音,他感到心死。还未到而立之年,忽然丧失了视力。这好像是场梦,或许他睁开眼,一切如旧。
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接受双目失明的现实。他又出了一剑。踏歌不屈地抖动,却在他手里稳如泰山。龙叹响彻碧霄,剑气成蛟龙。将芜第二次在李家堂口完整。
阳展毫无抵抗,受了此剑,一只手飞了出去,落地处出现一座桥。天道在不远处造出生死桥联通阴阳,阳展就要离开。
-阳展误伤了你,万死难偿,回到阴间我自会领受惩罚。那只断手仍可化作鬼形,保你周全。阳展叩首请罪。
纪玄听不清他说的话,他深陷难以置信的绝望,丢下剑,跪在地上吐了起来。
-天道降世,鬼浪即将结束,大部分鬼物会被摄回阴间,余下不足为虑。
阳展说不下去了,它将断臂化作青面小鬼的样子,随后拾起刀,走上生死桥。纪玄看不见眼前的一切,呕吐不止,涕泗带血,落在雪上。阳展消失后,震惊的李家诸人才扶起纪玄。几人一看就知道他的眼睛难保,李遗想宽慰几句,只是言语在这样的深切痛苦前毫无力量,只好搀着他走向前门,紧急送医。洛阳城还在运营的只剩下官办大医院,受到严密保护,但凡举止异常或者集群靠近的人都会被驱赶。焦急的李家人打了声招呼,直接将车开到急诊楼,将纪玄搀进诊室。
经过检查,医生表示眼球不必摘除,但是视力恐怕无法恢复。听到诊断,纪玄一阵痉挛,脸色煞白,又吐了起来。李遗别过头去不忍再看,一直对他抱有成见的两个长老也叹了口气。为鬼潮之事纪玄付出了巨大代价,五感失一,比起断手更为严重。纪玄并未经历过磨难巨变,抗压教育始终停留在纸面上,遇到真实剧痛他根本不知所措。
于家随从匆匆赶到,在门口遇到李家长老,急忙问道:
-我们家姑爷怎么了?
-被邪物所伤,在里面。
-怎么回事?姑爷要是出什么事,回去我怎么见姑娘!
纪玄正在清创包扎,听见随从来了,还提到于采薇,脑中嗡得一声,意识模糊几秒,从椅子上滑倒下来。李遗急忙拉住他,看向医生,医生说:
-他没有别的伤,只是打击太大接受不了。
包扎完,医生嘱咐定时换药。纪玄任人搀扶,一言不发。此后他再没有说过一句话。外伤痊愈摘下纱布后,纪玄的眼睛好像没有受过伤,但是瞳孔浑浊了,刀意摧毁了内部。他不愿意再滞留洛阳,立即就要返回万户城。随从早就通知家里,纪玄拒绝和家中通话,他失去视力后便将自己彻底封闭。
阳展断臂化为黑石,李松枝将其交给纪玄。这枚黑石是当世重宝,在李遗没有完全掌握踏歌前,大个子足以横行术士界。众人都相信纪玄是这件物品的理想保管者,他舍己为人,力阻鬼浪,显示出非凡的牺牲精神。可是对于纪玄来说,这枚黑石毫无作用。他志在平鬼浪,待天清后与于采薇厮守。术士界的力量制衡与他无关。鬼浪已定,他却失去了看人间重回太平的机会。他会进入三家的族史,会留下令人称道的事迹,可他并不想要这些。用一对眼睛换取身后名,虽是功成名就,但纪玄是现代人,他更看重现世。他痛。
分别时李遗将她用过的黑剑吊坠送给纪玄。纪玄没有作任何反应,任她把项链塞进手里。李遗说:
-用时只需要念咒,咒诀如下……路上保重。
李松枝道:
-纪先生为天下苍生做的事,大家有目共睹,不会忘记。我先前说过你会成为术士界的宗师,现在我仍持这个观点。保重。
纪玄神情木然,也不答话。他敏锐捕捉到“有目共睹”这个词,心中绞痛,原本要施礼告辞,结果只抬起手便转身走了。看着纪玄上车离去,李松枝喃喃道:
-这一行多久没有高山了……
……
车子驶进于家,于采薇和纪玄的父母在门前等候,看到汽车就拥了上来。纪玄的母亲不禁垂泪,他父亲狠狠抽着烟,于采薇拉住他的手。
-苦了你了……
纪玄用一个浅不可查的微笑向家人打了招呼,听到父母的声音后他也哽咽了,但没有落下泪来。于采薇安慰着纪玄的父母,让开车的随从去领犒劳,于康裕引走了司机,随后她道:
-上楼歇会吧。
纪玄点点头,由于采薇搀扶着上了楼。两人走得很慢,纪玄嗅到她身上的香味。打开房门,于采薇想去倒水,但纪玄夹紧手臂,不愿放开,于采薇便随他来到床边坐下。他说出这些天来的第一句话:
-我们结婚吧。
他的喉咙如同多年未用的陈旧机器,像是风吹日晒半辈子的自行车,声音好似磨砺锈刀。于采薇听出纪玄这些天来的痛苦,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。纪玄松了口气,脸上又显露遗憾的神情,继续道:
-我没法挑戒指给你,也没有像样的求婚,委屈你了。
-没关系,我去选。我不在乎这些。
-没想到你先前说的成真了。
纪玄的眼角有些苦涩,于采薇起初不理解他的意思,随后想起他们在书房里的交谈,认真地说:
-我照顾你。
二人订下盟誓,约定白首,好像把三个月没说的话都补上了。于采薇小心避开会刺激到纪玄的话题,二人也没有提到鬼浪。纪玄讲起两人初见时的情景,提及那身红裙,于采薇立即起身去找,在冬末换上夏装。于采薇说:
-你是我的了,éteellement
横扫全球的鬼浪退去,被蹂躏摧毁的地区开始重建,人们从失智的狂热中醒来。矛盾并没有改变,可是问题表现得不再那么尖锐,在人们的努力下开始慢慢解决。三家族人忙着善后,处理漏网之鱼。于家的任务最轻,大个子独自清理着东南诸省。于家的人却不清闲,因为于采薇要结婚了。
纪玄的名字在奇门传开,原来流传在术门的是“东南火西北电,中原斩龙剑”,如今向往不在了,于家血术回到这个位置。纪玄则成为三家之外的高山,衰败百年的术门重新有了希望。有人说他得到向往真传,有人说他用的是业已消失的东北唐家咒术,也有人说他会用李家最厉害的剑术。大家好像都忘了他的眼伤。老行当重视辈分,纪玄的术来自向往和李遗,但都没有正式收徒,于采薇与他平辈,为此,他还是与术门壮年一代同辈。李、曹两家的族长之位都交接了,曹揽仁和李遗正式执掌家族。举国上下民生凋敝,传位仪式从简,三家齐聚留到纪、于的婚礼上。整个于家都在为这场婚礼积极奔走,于采薇和纪玄的父母操持一切,纪玄什么都不管,也管不了。
鬼浪之乱开始后,万户城就没有这样规模的喜宴了。纪玄如愿以偿娶得佳人,童男还是当时初到于家宅邸时传话的男孩,因他一句话纪玄才见到了于采薇,成就了一段姻缘。在奇门望族和名流豪强的见证下,他为于采薇戴上戒指。这个动作在他脑子里重复了无数次,之前也练习了数日。他说:
-见之不忘,初会便已许平生;思之如狂,两情即在久长时。
他开始明白向往的选择,他感谢上天的眷顾,可以遇上伴侣。婚礼之后,他没能成功隐退。鬼浪带来深刻的变化,之后几年里,各地精怪滋生,人间尤不太平。三大家族均发现人们又拥有了能够修术的体质,原来的世界观因为新情况出现变得不再适用。
上帝死过,如今回来了。曹揽仁在关于鬼浪研究的书的结尾写道。
李遗仍在练剑,踏歌的威力越来越大,她还是孤身一人。
纪玄有了自己的名号——听天清,他在于采薇的陪伴下便访名山,有妖为恶,他就出剑除之。因他从来不会出第二剑,所以妖鬼畏避,遁入深山,东南风气井然,邪祟不行。为了彻底解决妖物流窜的问题,他还促成了封闭部分山林的协定,未雨绸缪,防止冲突,为妖留一些生存空间。
在川北,纪玄来到白马,这里已经没有白该,山神的旨意无人承接,白马人离开了神灵,从此不再是白马人了。在县中的酒店里,纪玄独坐大堂,于采薇出门去买东西,他拿着盲杖等她回来。这时,他身边传来一个女声,听起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子,声音灵动,让他不禁想象这个少女的模样。
-你好,你袋子里的石头可以给我看一下吗?
纪玄讶然,这个小姑娘怎么会知道他袋中的大个子,莫非她已经视业?纪玄至今没有视业,他是迄今所知第一个没有视业便名动天下的术士,他自己却不愿意以术士自居。他不知道这个小姑娘的底细,问道:
-小姑娘,你是?
-我叫向思颜。
纪玄微微皱眉,这个名字很熟悉,但忘记是在哪听过。是因为向往和颜羽吗?向思颜……白马……纪玄愕然张大了嘴,他后脖津津冒汗,哑了半晌,念出一个名字:
-阿椒?
故人之后时隔数年重新出现。好多年前白马山中重现精怪,纪玄见到了阿椒。
-嗯,你口袋里的石头可以给我看一下吗?
纪玄取出黑石递出,他看不见阿椒,但根据向往的描述,她应该有引人注目的容貌。光听声音,他就感到阿椒奇异的吸引力,和李遗不同,阿椒更纯粹。他手上一轻,黑石被取走。收回手,他问道:
-这几年你去哪里了?
阿椒把石头放回纪玄口袋,答道:
-回去了。
-哪儿?
-我来的地方。
-为什么不和你爸待在一起。
-向往?缘尽了。
纪玄有些疑惑,没有接话。阿椒表现得和故事里并不一样,她真的是阿椒吗?见纪玄不语,阿椒继续道:
-你可能不明白,我还有点时间,可以和你讲讲这件事。首先,你相信有神仙吗?
纪玄想到阳展,想到他说的话,“嗯”了一声。
-我便是了。
纪玄右脸颊跳动。
-你可以选择不信,但是下面的话我要说完。
我本是上界百花仙的侍女,领了文书入世。我在人间六年,期满复职,期间记忆逐渐恢复,完全记起时就是回去的时候。向往,或者,叫他上人吧,可是名人啊。和其他应劫入世的神仙不一样,他时而是鬼,时而是魔,时而是仙,游历六道,踏遍轮回。上界对他讳言忌语,但是大家都知道他重情守理。无论人道鬼道,他都留下情事,花神殿的侍女思凡入世,都想碰见他。
我也这么祈祷,没想到成了真,只是略有偏差,没有成为他的情人,却成了见证人。我本意不是要当他的女儿啊!可惜劫雷落下,他就在雷边。如果我长成以后再见他,或许他就不会吃这些年的苦。不,我六年之后便走了,相见争如不见。
我没什么遗憾啦,比起没有见到他的同僚,我已经足够幸运了。
我慢慢恢复记忆,他的痛苦在我眼里就越来越真切,可是我无法改变。西海里的那位都没能改变他,我又能做什么呢?就连说上一句实话都不行。我离开前告诉了他来历,他很难过,可是他那时候还不是上人,而是向往。他身上的魔意肆虐,那是先前轮回的痕迹。
那天夜里我本想告诉他前世的事,但是天上紫电滚雷不容我提起话头,就强行摄我回去,我只给他留下几滴眼泪。人间鬼浪后,上界出入管理松懈,我就央百花仙让我下来看一眼,一到白马就见到了你,你用的是他的术,我不知道你是谁,但是你认识我,就肯定和他有关。
神仙。纪玄喃喃自语,他放下盲杖,摸了摸自己的耳垂。
-上界,究竟是怎样的?
-我不能多说,但是上界和阴阳两界差不多。佛说三千世界,我们只是散布在各处而已。有的完整,有的粗疏,一花一世界。你一念也是一世界。向往不就活在你的故事里吗?
-我想知道什么是业。
-我不能给你答案,你只能自己发现。你的身上不止有上人的气息,还有一股,我似乎也见过。
-我还练过剑仙李南来的剑术。
-李南来?他来拜访过百花仙。
-他真的成仙了?
-对,他从异界萍飘而来。
-萍飘是什么?
-他悟道后离开自己的世界,不像此处飞升,而是受天道影响任意漂流,恰好落在上界。
-他不是此界人?
-不是。
-那李家的剑术是哪里来的?
-各界之间存在联系,李南来的剑术如何传到这里我不能说,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三家的术都是外来的,本土咒术早已消失。
-那些小门小户……
-不过是三家衍生而出,最后一门本土术士是东北唐家,几十年前没了。
-那我练的,都是外来咒术了?
-你的魔道术来自向往,剑术来自李南来,都不是本土咒术。不过你有些特别,我说不清。
“特别”这个形容词纪玄听到过许多次,但他始终不明白自己特别在哪里。失去眼睛以后他对此更敏感,急切追问:
-能否明示?
-我看不出,也许你不是人。
-我不是人?
-你有现实的躯壳,却不具备普遍的灵魂。你好像写在纸上的字,把笔画擦去揉碎纸张后,消失的只有墨,字依然存在。也许可以这么说,你像是一道意志,或者说,一双眼睛一张嘴。
听到“眼睛”二字,纪玄眼睑一紧。对于阿椒的解释他感到不解,正要提问,阿椒却打断了他:
-对不起,我还有事要办,告辞,后会有期。
阿椒逃似得忽然离去,使纪玄感到有些奇怪。阿椒的话暗涉天机,她自觉失言,所以急忙住口离去。这时于采薇回来了,拎着袋子说道:
-久等啦,我在路上接了个电话,耽搁了一会。嗯,你怎么呆呆的?
-刚刚阿椒来过。
-阿椒,哪儿?
-走了。
纪玄复述了她的话,于采薇同阿椒相处数年,关系亲密,自然知道她的身份。她和纪玄初见时谈起阿椒,因为事情复杂避过不谈,后来没再想起。
-我受过十多年无神论教育,却始终不怀疑鬼神的存在,我写了那么多虚虚实实的传说,不知道哪些真的发生过,说不清道不明。
-如果没有鬼神,我怎么会遇见你?
于采薇搀起纪玄,向门外走去。白马之后,二人深入西北,在戈壁上,于采薇讲起她的流浪。
当时她搭乘一辆货车走国道进入天山地区,司机开了一夜,破晓时她醒过来,司机停车休息,在车头下抽烟。大漠无边,天低野旷,星辰满天,夜空深紫,辽远处隐隐出现渗血样的红色,阵风掀起沙尘,也撩起于采薇的头发。她向司机借了火,靠着车头点燃烟,迎着东北方远眺。有风东来,随风而至的是第一缕晨阳。日轮跃起,阴阳之交,于采薇忽然有所感悟,深吸一口烟,就此视业。
纪玄看不到日出,他伸出手想抓住罡风,风从指间流过。橘红色的光映亮于采薇的脸,色彩好像油画。风大了起来,纪玄听见无垠旷野的吼声,松开了挽着妻子的手。他示意她后退两步,从颈上取下黑剑,念咒抚剑,指天而刺。
风被斩断,失去方向。混乱的气流四散开来,将碎石细沙悉数卷起,猎猎风声骤然一停,纪玄手中的剑内无龙,仍然发出龙叹。于采薇站立不稳,沙粒迷眼,正运术抵御剑风,纪玄一把揽住她,将她拉近风眼。漫天风沙许久才停下,两人往回走。向导脸色煞白,以为两人遭遇暴风凶多吉少,于采薇笑着安慰了两句。
下一站陇西。鬼浪后术士回春,原先籍籍无名的家族涌现,陇西秦家就是其中一支。滇南、粤中、鲁东均出现势力不小的家族。纪玄夫妇没有拜会秦家人,他们游览后就直奔咸阳。纪玄念念不忘鬼市,咸阳以西三十里,子时开市。虽然数年前向往发现入口不见了,纪玄还是想碰碰运气,说不定鬼浪之后鬼市便重开了。
寻访无果,三十里外如今是一家工厂,内里没有任何异常业力。纪玄自从目盲以后便不再执笔,生平最后一个故事就是向往的经历。现在向往除了留下一柄剑、一道术、一块石头以外,别无他物,故址也很难寻访。
湘赣边山中小屋还在,石碑的位置却无人能寻。金陵,甘家热情招待了两人。见过鬼浪的惨烈后,甘家和于家曾经的行径已无法刺激纪玄的神经。虽说这样的恶行仍不可原谅,但是他的义愤已经冷却。这次浩劫践踏了全体人类,向往既然派了鬼将军总领鬼浪就该尽早制止灾难,纪玄不能理解他的不作为。可纪玄怎么也无法痛恨这个人,哪怕他在世时也不是善类,哪怕他为**可以负天下人。纪玄只当他是酒馆里千杯不倒的人,与鬼生情继而将自己的命运和恋人联结的人,在术士行中成为传说,在高原声名卓著的人。
纪玄分不清自己笔下的向往和真实的向往。自他动笔以后,故事里的所有人物都在他的世界里活了过来。一开始他在梦里出入这些故事,后来他亲自走进了故事里。旅途接近尾声时,就算在日间,他也好像置身离奇中。
金陵是最后一站,纪玄将要迷失,他开始忘记自己是谁。他觉得自己也成为字里的人物,他的故事究竟是谁在写?
于采薇刻了两方印,递给纪玄。纪玄摸了摸,上面分别用阴阳文雕,上书“生生世世”。金陵飘雪了。于采薇和纪玄坐在饭店靠窗的位置,一人观雪,一人出神,饭店里没有几位食客。
-当时也是个雪天,我走进酒馆避雪,想来也没几年。
纪玄叹了口气,握住于采薇的手,发现有些冷,就用两只手捂住。于采薇看着窗外,纪玄听着。原来雪也是有声音的。纪玄第一次听到雪声,像是细微的水流,像羽毛拂过耳朵。
两人对着一桌菜一言不发,于采薇的左手小指动了一下,纪玄睁开眼。
他没有看见妻子的脸,他看见业力。
开目术失灵很久了,感业不需要视力,这一刹那他体会到纪玄、曹揽仁、于采薇描述的业力流动的景象。
于采薇发现纪玄的变化,欣喜地说:
-视业了?
纪玄点点头。这一年来他没有点过头,凡需要出声时他一定会开口,点头摇头的动作对他来说没有意义。沉浸在业力的层面的世界,纪玄的感知能力迅速增强。等他意识到自己无法阻止这一感知进一步扩大时,已经太迟了,他陷得太深。
耳鸣越来越严重,听触味嗅以一种难以描述的方式融合,然后消失。世界上只剩下业,见业不见人。
萍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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