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吾读小说网 www.5du5.co,慈禧全传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!

事,这百日之内,并不开缺,派人署理,便毫无关系。只是汉人跟旗人不同,而且亦非用兵之时“墨绖从戎”的说法,全不适用。所以,唯一之计是立刻奏请开缺,同时保荐继任人选,好替自己弥缝一切。否则,慈禧太后心血来潮,说不定将左宗棠调补直督,那就非搞得身败名裂不止。

    幸好,淮军将领中,还可以找得到替手,不过还不到可以着手进行的时候,只能将此人存之于心目之中。眼前先上了折子再说。

    奏请开缺侍疾的奏折,自然不会批准,朝命“李鸿章赏假一月,赴湖北省亲”正在打点动身,凶信到了,李鸿章随即奏报丁忧。但用不着星夜奔丧,因为李太夫人死在他长子衙门里,而李鸿章由直隶到武昌,得好几天的工夫,赶不及“亲视含殓”就不妨等灵柩从河北盘回安徽时,中道迎护。

    事实上他也不能星夜奔丧,疆臣领袖、北洋重镇,何能说走放走?他料定朝廷必然一而再地慰留,趁此机会正好部署,最要紧的是,得要想法子将两广总督张树声调到直隶来接自己的事。淮军将领本以刘铭传为首,但“刘六麻子”早就跟李鸿章不大和睦,所以张树声成了李鸿章嫡系中的“大弟子”如果李鸿章开缺,最好由张树声来接任,几乎是北洋文武一致的看法,因此湖北的凶信一到,立刻就有人向广州报喜信。而且张树声还有个儿子在北京,当然也早已写信回家,请他父亲准备北上。

    果然,朝命不准开缺。等李鸿章上到第三个折子,恭王便向慈禧太后陈奏,无法强留李鸿章在直督任上,不过北洋大臣是领兵重任,以“墨绖从戎”之义,李鸿章或许可以留下来。建议派王文韶到天津跟李鸿章当面商量,如何让他回籍奔丧,而又不致影响北洋防务。

    于是王文韶衔命到天津,名为“剀切宣谕慰勉”要他留任,其实是征询继任人选。李鸿章答应留任北洋大臣,建议调张树声署理直督。但法国已派兵到河内,越南局势怕有变化,两广亦须宿将镇守,因而又建议起用曾国荃为粤督。

    这番布置,朝廷认为相当妥帖,依言而行。但如此调动,关键是在北洋防务,因为李鸿章镇守北洋,所以调淮军出身的张树声为直隶总督,作为李鸿章的辅佐。而在张树声这方面的人,却看不透这一层,只当李鸿章丁忧必得开缺,直督调张树声是朝廷找不出适当人选,不得不加倚重,从此大用,可以继李鸿章而成为北洋的领袖了。

    张树声的儿子就坚持这样的看法。他叫张华奎,是个举人,借在京读书,预备会试为名,为他父亲打探消息,钻营门路。平日很拍清流的马屁。照李慈铭的说法,清流谐音为“青牛”李鸿藻是牛头,张佩纶是牛角,专门用来牴触他人,陈宝琛是青牛肚子,在清流中最扎实。当然还有牛尾、牛鞭,但都轮不着张华奎,他是所谓“青流靴子”比起为清流跑腿的“清流腿”还隔着一层。

    为了想“独立门户”脱去对李鸿章的依傍,张华奎在京里大肆活动,找了许多“清流腿”酒食征逐,交头接耳地秘密商议,想替他父亲直接打一条路子出来。

    有条“清流腿”是国子监的博士,名叫刘东青,忽然拍案自赞:“我有绝妙的一计!此计得行,岂止为尊大人增重?

    直可夺合肥、湘阴的声光。”

    张华奎一听这话,先就笑了,连连拱手:“请教,请教!”

    “翰林四谏,都自负得很,以为有绝大的经济,吴清卿、张香涛都出去了,强幼樵自然见猎心喜。”刘东青停了一下说:“他年底下摒绝杂务,专拟谈海防的那个折子,意趣所在,不难明白。如今北洋正在大兴海军,何不奏请以张幼樵到直隶来帮办水师。”

    话还未完,座客轰然喝采。这一计的确想得很绝,一下子可以收服了张佩纶。帮办军务,与钦差大臣只差一间,替张佩纶想了这么一个好题目,他当然要感恩图报。得此有力的“保镖”直隶总督这个位子就可以坐得稳了。

    “不过,”张华奎问说“二月里有诏旨,不得奏调翰林。

    只怕于功令不符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奏调,是举荐贤能,有何不可。二月间的诏旨,是为张香涛奏调编修王文锦而发,举荐张幼樵的情形不同,奏折中不妨声明。请加卿,以示优异。这完全看措词如何耳!”

    张华奎深以为然。但另有人劝他,不可造次,应该先征得张佩纶的同意。张华奎亦认为说得有理,便托人去探询口气。

    张佩纶不置可否。果能帮办直隶水师,赏加三品卿衔,则一转就是巡抚,亦是一条终南捷径。但这要出自朝廷特旨,张树声算什么东西?由他来举荐,不是贬低了自己的声价!

    在他觉得可笑,可以不作答复。张华奎却误会了,以为是默许的表示。当时便打密电回广东,张树声尚未接署直督,已先有举荐张佩纶的奏折到京。

    折子交到军机,李鸿藻首先表示不满,恭王亦认为张树声此举过于“取巧”便即奏明慈禧太后,驳斥不许,说“帮办大员及加赏卿衔,向系出自特旨,非臣下所得擅请。”

    这一下连张佩纶亦碰了一鼻子灰,更坏的是,递折之日,恰有“考差”张佩纶因为还有亲属之丧,还有“小功服”在身,不能应考,于是有人说他不应考是在“候旨”倒象是张佩纶本人想谋这个差使。

    “张某人太冒昧了!”他气得跳脚“这不是笑话吗?“此风不可长!”陈宝琛想帮他的忙,为他洗刷“我要上折子参。”

    一参一个准:“张树声擅调近臣,实属冒昧,着交吏部议处。”

    李鸿章南下,张树声北上,都是仪从煊赫,却有一个特简的大臣,布服敝车,行李萧然,悄悄到京上任来了。

    但是进京之时,几乎无人识得,等到宫门递折请安“邸抄”发布行踪,朝中大小官员却都在谈论。因为阎敬铭也是个传奇人物,有许多传播人口的故事,在湖北要杀官文的雮童,在山西杀侵吞赈款的知州,都为人所津津乐道,甚至连慈禧太后亦常提到他。

    因此,到京第二天就传旨召见。她还记得胡林翼当年奏保阎敬铭的考语,说他“气貌不扬而心雄万丈”也听恭王谈过,阎敬铭未中进士以前,以举人就“大挑知县”刚排好班,还不曾自报履历,就有个主挑的亲王,厉声呵斥:“阎敬铭出去!”因为大挑知县,首先就看相貌“同”字脸第一“田”字脸其次,此外脸形象“申”、“甲”、“由”字的,也有入选之望,而阎敬铭什么都不是,他的脸象个枣核,两只眼睛一大一小,而且身不满五尺,形容实在委琐,怎么样看也不象个官,无怪乎首遭斥逐。

    然而慈禧太后却并不以貌取人,对阎敬铭颇有一番温谕,奖许他在山西办赈,实心任事,是难得的好官。

    “都说你善于理财。”她提到特召他入朝的本意“现在兴办海军,跟德国订造铁甲船,一只就要一百多万银子,真正有点难乎为继。全靠你在户部切实整顿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等臣到了部里再说。”

    “你在户部待过,想来对户部的积弊,一定很清楚。”

    “臣道光二十八年散馆,授职户部主事,后来胡林翼奏调臣到湖北。事隔多年,户部的情形,已经隔膜,不过理财的道理,不论公私都是一样的,除弊即所以兴利。第一,剔除中饱,第二,节用务实。不过,臣此刻还不敢说有什么把握,户部的事很难办。”

    “就因为难办,所以才找你来。我知道你最能破除情面,应兴应革的事件,你尽管奏报,我总许你就是。”

    “是!”阎敬铭的声音提高了“臣尽力去办。”

    “除了户部的公事以外,有什么得用的人,你也不妨奏保。我知道你很识人,当初你保丁宝桢,果然很得力。”慈禧太后又说:“如今洋务很要紧,外头可有好的洋务人才?”

    “据臣所知,现在徽宁池太广道张荫桓,才大心细,器局开展,是办洋务的好手。”

    提到张荫桓的这个官职,慈禧太后特感亲切,但亦不免伤感,因为她的父亲惠徵,就是死在徽宁池太广道任上的。至于张荫桓其人,她仿佛记得前两年慈安太后跟她提过,但只知其名,别的就都不知道了。

    “这张荫桓是什么出身?”

    “他是捐班知县出身。”阎敬铭紧接着说:“是捐班当中出类拔萃的人物,笔下极好。早年在广东家乡,常跟洋人讲求炮台机器之学。在山东亦带过马队,臣跟丁宝桢都很得他的力。山东的海防,就是张荫桓策划的。”

    “噢!”慈禧太后深深点头,将张荫桓的名字紧记在心了。

    接下来,慈禧太后又问到他的家事。他说他的老家在陕西朝邑,因为逼近黄河,地势低洼,常有水患,所以迁居山西运城。有三个儿子,老大叫阎乃兟,同治七年的翰林,现在当编修;老二不仕,守持祖业;老三叫阎乃竹,已经中了举人。又说家风儒素,儿子都能自立,这一次奉召入京,愿尽余年,报效国家,只是赋性猖介耿直,料想公事不会顺手。

    “不要紧,你只管放手去做。凡事有我。”

    有慈禧太后这句话,阎敬铭深为安慰。他淡于名利,这一次本来不想出山,到京以后也抱着随时可以挂冠的打算,此刻感于慈禧太后的支持,雄心复起,倒真的想切切实实整顿一番了。

    由宫里出来,顺道拜客,回到他长子家,署理户部尚书的王文韶,已派了司官在那里坐等,请示接事日期。

    新官上任要挑好日子,阎敬铭却不作兴那一套,随口答道:“就是明天好了。”

    一般的规矩,到任那天跟堂官相会,揖让升阶,司官捧上奏报视事日期的折稿,画了诺随即告辞。第二天起分批约见司官,总要十天半个月,熟悉了部务,方始有公事可办。但阎敬铭也不作兴那一套,到任第一天就要看帐。

    户部跟刑部一样,按省分司,所不同的是户部没有直隶、奉天两司,刑部的江苏、安徽两司,在户部合而为江南司,所以刑部十七司,户部只有十四司。司有大小之别,户部山东司管盐法、云南司管漕运、广西司管钱法、贵州司管关税,合称为“盐、漕、钱、关”四大司。洪杨以后,洋务渐兴,关税重在洋关,不归贵州司管,钱法则云南铜久已绝运,所以桂、黔两司,沦为小司。新的四大司,除了山东、云南以外,陕西司兼辖甘肃,而且管理宗室及京官文武俸禄,各衙门钱粮、各路茶引,福建司兼管顺天直隶的钱粮。阎敬铭看帐,便从这“山、陕、云、福”四大司的帐目看起。

    看帐的样子象大家巨族的总管、总司出纳,一本“旧存、新收、开除、实在”的“四柱清册”到手,算盘打得飞快,稍有错误,立即指了出来,所以十四司的钱粮收支,两天的工夫,便已全部看完。

    最后要看南北档房的帐了。南档房只管八旗的人丁钱粮,关系不大,北档房则是户部第一机密重地,为天下财赋的总汇,国家岁入岁出几许?积存若干?盈亏得失如何?都非问北档房不可。当初为了防范汉人,北档房的司官,称为“领办”、“总办”定制只能由满洲及汉军充任。阎敬铭当年在户部时,对此就大感不满,如今当了本部堂官,一朝权在手,决心先从这顶要紧的地方,下手革新。

    “请福老爷来!”

    “福老爷”是正红旗人,名叫福松,北档房“掌稿”的司官,被唤请到堂,一揖以后,站着等候问话。

    “部库存银多少?”阎敬铭问。

    “董大人移交的时候,部库实存七百三十六万两。”

    “我问的是今天。”阎敬铭慢条斯理地,拿中指戳戳公案:

    “此刻。”

    “还没有算出来。”福松也是慢吞吞地“因为大人接事太匆促了,司理赶办不及。”

    他自以为是绝好的托词,其实糊涂透顶,库存现银,随时都有实数,根本不用核算造册。阎敬铭见过不少头脑不清的旗人,无可理喻,便即吩咐:“你把该管的书办找来。”

    “管库帐的书办,今天告病假。”

    “总有替他的人吧?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福松答得极其干脆。

    这一下阎敬铭可真忍不住了“我跟你说不清楚。”他不耐烦地挥挥手:“另外找个人来。”

    福松答应一声:“是了。”随手请了个安,动作利落,姿态亦很“边式”

    另外找来的一个领办,是内务府出身的正白旗包衣,名叫龄寿,抱了一大叠帐簿,来见堂官。问到他的职司,说是管京饷。

    阎敬铭知道,他所说的“管京饷”只管收入,不管支出。

    京饷每年数百万,前一年年底规定各省分摊的数目,一开年就报解,总要到端午前后,才能解清,此刻是五月中旬,正是清结京饷的时候,所以他点点头说:“很好!我正要问京饷,你把各省报解的实数说给我听听。”

    “喏!”龄寿将帐簿往前一送:“都在这里。”

    这是个比福松更糊涂的人,连做官当差的规矩都不大懂。阎敬铭大为不满,摇着头说:“我不要看帐,听你告诉我就行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得现算。”龄寿答道“等司官拿回去算好了,再来回话。”

    “不,不!”阎敬铭指着一旁的坐位说:“你就在这里算。”

    “回大人的话,”龄寿嗫嚅着说:“司官打不来算盘。”

    阎敬铭大摇其头:“越来越不成话了!”他沉下脸来说:

    “你回去听参。”

    龄寿面如死灰,环视同僚,意在乞援。可是,阎敬铭的脾气跟作风,不但早就听说,而且此刻已当面领教,谁也不敢自找没趣代他求情,所以都装作未看见。

    龄寿抱牍下堂,告病假的书办却赶到了,仍由福松领了上来,说是:“大人有话,请尽管问他,他最清楚。”

    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“小的叫张金华。”

    “你年纪不小了。”阎敬铭问道“在部里多少年了?”

    “大人由翰林院分发到部,小的就在部里当差了,算起来是三十六年。”

    “喔,你的精神倒不坏。”阎敬铭问道:“你有几个儿子?”

    “小的没有儿子,只有一个胞侄。”

    阎敬铭记在心里。书办是世袭的差使,没有儿子,将来就不能承袭。记住了,免得将来有冒名顶替的情事。

    “你今年多大?”

    “小的今年六十八。”张金华答说。

    “望七之年,也该回家纳福了。”

    这是示意这个书办该告退了。张金华倒也不在乎这位尚书,响亮地答道:“小的到了效不得力的时候,自然禀明司官,回家吃老米饭。”

    听他当面顶撞堂官,旁边的人都替他捏一把汗。阎敬铭自然不会理他这话,只问公事“说部库存银多少,只有你知道。说吧!”

    他说了一大串数目,董恂移交多少;新收多少;开支多少;现存多少。熟极而流,几乎听不清楚。但越是如此,阎敬铭越不以为然,百凡庶政所恃的国家财用,竟只有胥吏能知其详,实在太不象话了。

    因此,他到部的第一件兴革之事,就是整顿北档房,奏折上说:“满员多不谙筹算,事权半委胥吏,故吏权日张,而财政愈棼,欲为根本清厘之计,凡南北档房及三库等处,非参用满员不可。”

    “三库”是银库、缎匹库、颜料库。最重要的当然是银库,特设管库大臣,派户部侍郎兼任。三库的弊端,阎敬铭是早就知道的,他的第二件兴革之事,就是想革除三库之弊,所以下令查库。

    查库之日,有特选的司官跟着,其中有两个都姓李,亦都是翰林出身,一个叫李用清,丁忧起复,从原籍山西平定州进京,背着个小铺盖卷,徒步三千余里,不雇一车一骑,京里诧为千古未有的奇事,公送他一个外号叫“天下俭”

    另一个李嘉乐较为逊色,名为“一国俭”他不如李用清的是,做了官居然常唤剃头挑子来替他剃头。剃完,亲手付予剃头匠二十个小钱。自觉出手已很大方了。

    有一次他问他的听差:“剃头的应该很高兴吧?我每次都给他二十文。”

    听差的据实答道:“外面剃头,最少也得四十文,何况是做官人家?剃头的每次都要吵,我只好再垫二十文,才把他打发走。”

    李用清大怒:“我在家乡偶尔叫人剃头,每次只要十二个钱,现在给他二十个已经多了,他居然还不知足,你也居然就添了给他,真正岂有此理!好了,从此以后我不请教剃头的,连二十文都可以省下。”

    果然,言出必行,从此以后,李嘉乐不再请教剃头匠。要剃头由他太太动手,剪得参差不齐,怪模怪样,惹多少人在背后当笑话讲。

    但阎敬铭却很欣赏,以为做官必从一个“俭”字着手,才能“无欲则刚”做个晚节不改,始终如一的清官。为此特别重视两李,带着他们一起去查库。

    户部三库在三处地方,颜料库在西安门内;缎匹库在东安门内;银库又称大库,则在户部衙门的后身的东北角。查库先从远处的颜料库查起。

    颜料库是个杂库,包罗万象,无奇不有。掌管国家度支的户部,何以会有这样一座库房?谁也不知道。有人猜测,户部有此物库,大致起于明朝万历年间征收矿税之时。矿税苟扰遍天下,民间名产珍物,输往京师,终年络绎于途,奇珍异宝,收入大内,常用的物料,归工部及户部存贮,才设了这样一座颜料库。

    在清朝,各省贡品,名目繁多,内务府认为无甚用处,容纳不了的,亦都归于户部。日积月累,用之不竭,随意堆积在库房里,但是帐目却是分门别类,异常清楚的。

    阎敬铭早年当司官的时候,奉派查过颜料库,知道这座库是无法查的,同时他要整顿的也不是这一库。不过表面上决不能放松,所以虽无法查也要查。到了库中坐定,拿料帐来看,逐日有记,逐月有结,毫无毛病。便派李嘉乐入库,实地查察。

    一进了库房,他愣住了,在门口踌躇又踌躇,提起了一只脚,竟不能踏下去,因为满地的檀香、黄蜡、石绿、朱砂,五色粲然,积成厚厚的一层,无可下脚。

    “李老爷,请啊!”库吏催促着。

    “怎么不收好?堆得满地!”

    “向来这样的。”库吏答道:“我同治三年到库里时候,就是这个样子。”

    “这样子叫人怎么走路?”

    库吏大为诧异“就是这样子走嘛!”库吏毫不迟疑地举步踏了进去,踩得那些物料“嘎吱、嘎吱”地响。

    李嘉乐心疼不已,但也只好跟着他举步。走到中间一看,四周摆满了尘封的木架子,阳光从天窗里漏下来成为一条光柱,其中飞舞着亿万灰尘,看上去象是金屑。

    他有无从措手之苦,同时也困惑异常,不知一年两次查库,何以还会这样子的杂乱无章?想了一会,只有请教库吏:

    “别人是怎么查的?”

    “李老爷没有听说过吗?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李老爷,”库史指着地下说:“东西都在这里,一草一木没有人敢动,只要屋顶不漏,门窗严紧,就不要紧了。”

    听这一说,李嘉乐才明白,原来查库就是来看看屋顶门窗。如果都是这样奉行故事,那里谈得到整顿?自己特蒙阎尚书识拔,委派查库,可不能跟别人那样敷衍了事。

    但是,一片混杂,实在无从措手,看了又看,发觉有一样东西好查“那是纸张?”他指着堆积如墙,已泛成黄灰色的白纸问。

    “是。是宣纸。”

    “点点数看。”李嘉乐翻出帐来念道:“‘五尺夹贡总计十八万五千七百二十一张’,就查这“五尺夹贡’。”说着走过去要动手。“动不得!”库吏大声警告:“里面有蛇!”

    李嘉乐不信,伸手掀开一角,是想看看可是真的夹贡,还是被掉了包?

    那些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陈旧宣纸,几已粘在一起,数量既多,压力亦大,一时那里掀得起。李嘉乐是喜欢蛮干的性子,一只手不行,加上另一只手,使劲攀着纸角,往上一推。只见一条四五尺长,黑章白文的蛇,从纸堆后面钻了出来,游走无声,李嘉乐直到临近才发现,大叫一声,连连倒退,吓得面如土色。

    库吏急忙上前将他扶住,四只眼都盯着那条蛇,从纸堆上蜿蜒而下,钻入杂物堆中,无影无踪。

    “李老爷,你也真是!”库吏大为埋怨“跟你说动不得,你老偏不信,现在怎么样?”

    “我只以为你说笑话吓我,那知道真的有蛇!”

    “蛇多着呢!天这样热,它本来就想游出来凉快、凉快,那经得住你老再这么一折腾?如今坏了,蛇也不知躲在什么地方?步步都得小心。”

    听他这一说,李嘉乐便觉得那双脚发麻,深怕一举步就踩在蛇身上,钉在原处,动弹不得。

    “快走吧!”库吏拉着他一阵风似地找到了门口,却又问道:“李老爷,怎么样?”

    这是取进止的意思,李嘉乐摇摇头说:“不查了!”

    “是!”库吏加重语气说:“查过了!”

    他说“查过了”就只好说是“查过了”不然无法交差。好在阎敬铭深知积弊,意不在此,他的想法是要仔细核查帐簿,看各省的贡品,有没有可以减少甚至裁减的,所以只关照李嘉乐将一本“料帐总册”带走。

    接下来是查缎匹库。公家缎匹沿袭明朝的制度,由江宁、苏州、杭州三个织造衙门,负责供应,一共分为三等,第一等专供“御用”;第二等称为“上用”质料较次;第三等专供赏赐之用,就叫“赏用”质料更次。

    “御用”和“上用”的珍品,存贮内务府缎库。户部缎匹库只储“赏用”缎匹,数量极多,查不胜查,照例分派十几名司官,虚应故事。库中有楼,楼板上的灰尘,照规矩不准打扫,积土太厚,无法下足,就铺一张芦席在上面。两百年来,不知道铺了多少层,所以一踩上去象踩在棉花堆上,而且一踩就扬起一团灰,沾得满身都是,所以查缎匹库是桩苦差使。

    李用清却不以为苦,精神抖擞地上了楼,扬目四顾,只见木架子高可及顶,上面堆满了一捆捆的缎匹,不知如何措手,便有些踌躇了。

    “李老爷,”库吏看他是外行,加以指点:“缎匹是少不了的,向来只不过抽查点数。”

    “好!抽查。”李用清有了计较,手往上指,用很威严的声音说:“你替我把最上面那一捆枣儿红的,取下来。”

    库吏一愣,看李用清板着脸,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,料知说不进话去,便转身取了梯子来,爬上去费了好大的劲,将李用清所要的那一捆取到,双手举起,使劲往下一扔,陈年积土,象火药爆炸似的,往上直冲,将李用清没头没脑地笼罩在内。

    时逢盛暑,汗流浃背,这一阵灰土飞上头脸,立刻为汗水沾住,面目黧黑,象个煤炭铺的伙计了。

    李用清大怒,但是发不出脾气,只巴望这一捆缎匹中,数目不符,捏住把柄,便好处治那库吏。但是,解开来照标签所载的数目一数,应该是十四匹,一匹不少。

    这一来哑巴亏吃定了,跟李嘉乐谈起来,同病相怜,嗟咨不绝。

    “老前辈,”李用清跟比他早一科的李嘉乐说:“蠢吏可恶!有意恶作剧,打算着吓倒司官,他们就可以为所欲为,我辈偏要认顶,倒看看到底谁强得过谁?”

    “说得是!我们受阎丹老的知遇识拔,必得帮他切实整顿一番,颜料、缎匹两库,不是上头着眼之处,马上要查银库了,一定要捉它一两个弊端出来。”

    “查弊必先知弊。银库的弊端甚多,先要请教请教内行才好。”

    两人商量的结果,决定合请一个客,请在衙门附近的一处“大酒缸”间壁就是月盛斋,五香酱羊肉名驰九城,买了一大包款客。客人是户部的一个苏拉,名叫张福,伺候过十几位尚书,见多识广,部中大小积弊,无不明白。

    “银库,照例书办是不能进去的,只有库兵可以入库。”张福举杯在手,慢吞吞地说:“库兵规定十二名,三年一挑,挑到那天去应点,要请十来个保镖护送。”

    “慢点,老张!”李用清打断他的话说“这是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为了怕绑票,”张福解释库兵何以应点之日要防被掳:“入选库兵有正选,有备选,正选应点不到,马上由备选补上,所以绑他只要绑一个时辰,应点时辰一过,煮熟了的鸭子飞走,放了他也就没用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样看起来,库兵的身价不得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!补上一个名字,总要花到一万银子,应点不到,往后的好处不说,起码一万银子就算扔了在水里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,”李嘉乐问“库兵入库,到底有点什么好处?说偷银子是藏在谷道里面,可有这话?”

    “怎么没有?”张福问道:“外省解银到部,怎么样入库?

    李老爷见过没有?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你细细说来我们听。”

    “外省解银,每一万两解费六十两,这归管库司官跟书办分,库兵是没分的。库兵的好处,就是搬银子入库的当儿偷银子。进库的时候,衣服都要脱光,库里另有衣服,不过,这一身衣服也不能穿出库。光身进去,光身出来,寒冬腊月也就这个样,所以库兵非精壮的小伙子不能干。这还有个道理,小伙子中气足,提得住气,如果年纪一大,提不住气,就补上名字也没用。”

    “这又是什么道理?”李用清问。

    “就是这位李老爷说的,”张福指着李嘉乐答道“为的是能在谷道里藏银子。本事最好的,一次可以藏十两一个的银锞子八个。”

    这不是骇人听闻之事?但张福言之凿凿,说在东四牌楼有一新药铺,专有一种要有门路的人才能买得到的药,服下能使谷道交骨松开。偷银的方法是用猪网油卷银锞塞入谷道,不过即令年轻力壮,提气支持,亦至多只能容纳半点钟的工夫。

    “这个法子在内库就用不着了,内库多是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,那里也偷藏不下,所以内库库兵,入库用不着脱光衣服。”

    这一说,是个反证,李嘉乐点点头又问:“还有什么偷银的法子?”

    “冬天要当心,有个换茶壶的法子。库里的空茶壶拿出来,照例揭开盖子,往下一倒,表明没有东西在里头,冬天就两样了,茶水冰冻,拿银锞子冻在里面,就倒也倒不出来。”

    “说破了不值钱。”李用清觉得这顿大酒缸请得不冤“真正不经一事,不长一智。”

    然而细想一想,总觉得有些荒诞不经,所以事后又去请教部里的老司官“谷道藏银,事诚有之。”那老司官笑道“不过说得太玄了。两位请想,十二名库兵,每人偷银八十两,一次就是九百六十两,解饷入库之日,库兵进出好几次,这要偷漏多少?年深日久,不都偷完了吗?”

    虽是以常理度测,却足以破惑。但库兵裸体入库,这个规矩历数百年不改,总有道理在内。二李都觉得虽不可全信,亦不可不信,决定去看个明白。

    一看果然,库兵进出,无不赤身露体。出库还有一番很特别的交代:跨过一条长凳,双手向上一拍,口中喊道:“出来!”表示股间、肋下、口中都不曾夹带库藏。

    “能抓住他们验一验吗?”李嘉乐问。

    “不能!”李用清摇摇头。

    李嘉乐废然而叹:“看起来,就是有弊也无法查了。”

    而阎敬铭却查出来一项极大的弊端。其实也不用查,弊端已摆在那里,只看有没有决心整顿而已。

    查银库那天,阎敬铭找管库的郎中姚觐元来问:“掌天平的是谁?”

    “是书办史松泉。”

    “领我去看天平。”

    领到出纳之处,只见史松泉一身服饰,异常华贵,阎敬铭先就大为不悦。正在提倡俭朴节用的他,认为史松泉逾越体制,败坏风气,而看他的服用,钱从那里来,更不可不问。

    “你这一身衣服很漂亮啊!”他斜睨着大小眼,冷冷地问。

    “回大人的话,”史松泉答道:“都是旧衣服。”

    “砝码是旧的不是?拿来我看!”

    银库有好几架天平,大大小小的砝码不少,等取到了,阎敬铭却不看,只吩咐包好。

    “送到工部去检验。”他对李嘉乐说“你亲自送去,面见工部堂官,说我重重拜托,即时检验,立等结果。”

    李嘉乐奉命唯谨,带着从人,捧着砝码,直奔工部,请见堂官。正好翁同和在部里,他的侄子翁曾源是李嘉乐这一榜的状元,世交原就熟识,区区小事,做“老世叔”的当然照办。立时找了制造库的司官来,一检验之下,大小砝码,有重有轻,符合标准的,十不得一。

    回到户部复命,阎敬铭还在坐等,将检验过的砝码,逐一清查了上面的记载着的轻重不等的差额,接着便传召待命的银库郎中姚觐元。

    “你看!”他指着砝码问道“你怎么说?”

    姚觐元早就知道有此结果,何用看得?“回大人的话,”他说“银库重进轻出,向来如此。咸丰以后,库里存银,大为减少,也要存到七百万至九百万。偷窃之事,在所不免,一两百年,不靠重进轻出来弥补,难道倒请堂上大人分赔不成?”

    “你倒还振振有词?”阎敬铭说“照你的说法,重进轻出,是为了弥补偷漏,完全为公,然则你倒说给我听听,重进轻出是什么个规矩?进,每两银子加重多少;出,每两银子减轻多少?不能借弥补为名,漫无稽考,你拿帐来给我瞧瞧!”

    “这那里会有帐?”

    “原来没有帐?”阎敬铭说“那将是混帐!”他吩咐“当月处”值班的司官“将史松泉拿交刑部。”

    史松泉就在堂下,听得这话,便想开溜,无奈从阎敬铭到部,雷厉风行,毫无瞻顾,当差的大小官员懔然在心,当然容不得史松泉脱逃,一把抓住,立即备文咨送刑部讯办。

    “我久闻你把持公事,劣迹多端,你今天就移交了公事,在家听参。”阎敬铭对姚觐元说“这对你已经算是客气了!你心里要明白。”

    这是警告姚觐元不必去钻营门路,希冀脱罪。解职的官员,与平民无异,如果不知趣,不听话,随时可以步史松泉的后尘,吃上官司。

    姚觐元识得利害,乖乖移交了公事,在家听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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